速豹新闻网·山东商报记者 孙倩
10月17日,被拐卖35年后,布依族妇女德良回到了贵州老家,见到了八旬的父母。年迈的老母亲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按照当地的风俗,流浪在外的孩子,吃一口家里的饭,就不会再丢了。
因为听力受损,在河南生活的三十余年里,她无名无姓,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听不见也学不会汉语,旁人听着她“咿咿呀呀”的布依族语,只当她是哑巴。
名字
李新梅觉得,妈妈无名无姓,一辈子活在自言自语的世界中。
从李新梅记事起,妈妈就和别人不一样,她听不见,只会“叽里呱啦的胡言乱语”。村里有人叫她傻子,还有人说她是哑巴。着急起来,妈妈会不自觉的放大声音,用手划圈圈。
35年前的冬天,妈妈被人贩子卖到河南时,身上只有一件薄衣。李新梅姑姑看着这个女人可怜,便花了一千块,从此“收留”了她,让她和父亲李华组建家庭。
起初,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甚至有点奇怪的女人,李华并不情愿。但很快,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他们“成家”了。
她的听力极弱,还操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在当地,有人说她是少数民族,也有人疑惑这个发际线高高的女人,是越南人。
李新梅知道,妈妈从来没将这个名为早生的村子当成自己的家。在和母亲漫长的相处中,她逐渐能听懂了百分之七十母亲晦涩难懂的话,她常说的是“家”、“回家”,自己的家。
夜里,母亲要枕着一把刀入睡,一睡便是多年。替母亲寻家后,她才得知,那是布依族的风俗,枕刀入睡,便不再做噩梦了。李新梅不知道,母亲夜里有没有梦,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
身份证上,她的名字叫李玉荣,1960年7月15日出生,但那只是登记时随手填写的日子。妈妈,像一个未知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李新梅眼里,妈妈活在孤独的岁月中,从来没找到过自己。
抱怨
妈妈很瘦,不到一米五的样子,额头宽阔,眉骨高耸,两只圆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她的发际线很高,常常向后梳起稀疏发白的头发。
在李新梅眼里,母亲一辈子只是和父亲“搭伙过日子”,他们的沟通关于农活,关于一顿午饭,却不关于一个温暖的拥抱,他们偶尔会坐在一起看电视,剥花生。她认为,这样无言的相处,更像亲人。
“其实爸爸对妈妈很好。”李新梅记得,她冬天晚上放学回家,喜欢加餐,当她将热乎乎的饭端上桌时,父亲会嗔怪她,“光你自己吃,不给你妈做一份吗?”
李新梅觉得,漫长的岁月里,妈妈和普通女人一样,经常抱怨。“她抱怨生活,怨恨父亲,但却不是咬牙切齿的憎恨,那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对男人的琐碎唠叨。”
李华因病离世多年,妈妈仍然会突然在人群里,情绪激动指责父亲,“他把钱都给别人了,跑啦,也不盖房子。”
她常常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偶尔抬头看天,偶尔望着土地,眼神发直,如果没人喊她,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李新梅记得,母亲曾走进人群里“咿咿呀呀”的说话,被排斥在外。她回家后,便嘟囔着,“哎呀,不让人家讲话啦。”从此,她很少离开家门前的长街,活动范围不过门前150米。
她的世界是安静的,甚至没有什么声响,她听不见别人,也看不懂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她只能靠猜,“可猜着猜着,这辈子眨眼就过去了”。
后来,李新梅才知道,妈妈叫德良。
拐卖
记者见到德良时,她拉上新梅,转头回了房间。德良抓着新梅的手,“谁啊?哪个孩啊?”新梅说,妈妈以为记者是她幼时丢失的小女儿。
今年,一次偶然,有人告诉李新梅,“你妈妈嫁给你爸不久,就做了两双小鞋跑了,那时还没你,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当晚回家,新梅看着妈妈,指着自己的孩子说,“我有两个孩子,妹妹有三个,你,你有几个?”新梅焦急地表达着,她听见母亲回答,“你和妹妹,还有一个这么大的不见啦,女孩。”说着,德良很着急,嚷着要坐拖拉机走,要离开。
至今,关于那个女孩,她们仍无任何信息。
德良的习俗仍然保留在幼时,和周围格格不入。李新梅记得,不久前,孩子站在了神龛上,妈妈大发雷霆。说着说着,德良哭了,“孩啊,你还在不在,妈妈还能不能见到你啊。”
德良被拐卖时,一路颠沛,她想逃跑,被人贩子打的鼻青脸肿,耳朵不停地流血,眼睛肿成了一片。也许正是在路上,伤了耳朵,她再没能学会普通话。
新梅说,来早生村的第9年,德良曾带着她和妹妹逃跑。直到现在,她都能记得当时的场景,妈妈说,“我们走,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她带了身份证,拿了五百块钱,白天赶路,夜里就睡在草堆上,很快,他们在辉县的车站被带回了家。
德良似乎从此放弃了逃跑。
童年
李新梅是在闲言碎语成长起来的。
从小,李新梅最怕放学时,门口聚集的人群。街坊邻居的随口议论,都能让她“饱受折磨”。印象最深,是五年级,在一个秋天的中午,校门口,有人拉住放学的她问,“新梅你姥姥家是哪的?你见过你姥姥吗?”
小伙伴就在旁边,李新梅红着脸走开了。下午上课,调皮的男孩走过她的书桌,故意喊道,“有人的妈妈是傻子哦。”
李新梅想,一定要替妈妈找到家。她回家问爸爸,可爸爸只是说,听说母亲是从重庆火车站被拐卖的。
她给电视台寻亲栏目打电话,可她甚至提供不出母亲的年纪,名字,甚至地区。
高中,李新梅读寄宿小学。夜里,她翻墙去网吧,第一件事,就是登上QQ,看帖吧发帖子,刷浏览器。为了防止同学看到,她总会找到理由,和朋友中间空一个座位。她一直以为,妈妈的家应该就在四川附近。
帖子发了出去,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只有寥寥的回复,其中还不乏是调侃或打趣。
就这样,李新梅一直断断续续的替妈妈寻家,逐渐也丢掉了希望。
四年前,李华因病离世,遗体抬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戴着面罩,一辈子没为父亲哭过的母亲,似是不信,推了推李华的胳膊,嚎啕大哭。
办完丧事第二天,一家人在桌上吃饭,妈妈说,“你爸死了,我也准备要回家了。”
寻家
今年九月,李新梅在抖音上搜索到一位布依族博主“峰萧萧”,拍摄短视频进行布依语教学,李新梅发现他和妈妈说话发音很像,私信联系了对方,添加了对方微信。
“峰萧萧”本名黄德峰,1992年出生,布依族人,是黔西南州安龙县税务局的公务员。他介绍,按照语音特征,布依语大致分为三种土语:第一土语主要分布在贵州南部,第二土语分布在贵州中部,第三土语则主要分布在贵州西部。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力量,能让布依语能一直传承下去。
9月10号深夜,妈妈一直哭,她发给黄德峰发了一条6秒和一条18秒的语音。黄德峰听见,德良带着哭腔,似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女儿。”
黄德峰立刻判断,这就是布依语。他让李新梅发来一张妈妈的照片。“我看到德良阿姨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布依族人。”黄德峰说,照片里的德良阿姨,就像邻家的婶子,“那些哭喊撕心裂肺。”
当夜,黄德峰将语音整理成短视频发布到平台上,同时转发给布依族同伴,想要判断德良的语系。一位布依族文化专家周国茂,听过之后,确定老人的口音属于第三土语。
第二天,即9月11号中午,一个名为“比侬,回家”的群建成了。黄德峰说,“比侬”在布依语中是兄弟姐妹的意思,建群的是黔西南广播电视台布依语翻译王正直,随后他们不停地把布依族朋友拉进群,“群里从最初的三个人,到十几个人,二十多个,最后是四十多个。”
起初,他们试图和德良对话,李新梅甚至将语音连上了音响,可她仍然听不见。
深夜,李新梅因为感冒睡了,但几百条几百条的消息从群里刷过。走过弯路后,有人说,德良口音属于贵州晴隆县。
希望
想要在一个县城中,寻找一位35年前被拐卖妇女的家,仍然无异于大海捞针。终于,有人找到当地的一张照片,景区二十四道拐,让新梅发给妈妈看。
李新梅将图片给妈妈看,没想到德良格外激动,她指着图片说,“这边是住人的 ,这边是做饭的, 那边用来养殖。”
妈妈指着一张瀑布图说:“从这里上坡,就能到达‘哒喂’。黄德峰介绍,“哒喂”是晴隆县的布依名,二十四道拐则是晴隆最知名的景点,它建于1936年,是一条盘山公路,像蛇一样在山路上盘绕了24道弯。
德良指着蜿蜒的马路,说“那里有座庙”。在晴隆县统计局工作的岑官昌告诉大家,二十四道拐旁边的确曾经有座庙,在“文革”时期被拆除,二十四道拐再往下走,确实有一道无名瀑布。由此,大家判断,李新梅妈妈可能是二十四道拐附近沙子镇或者江西坡的人。
范围缩的越来越小,希望越来越大,黄德峰连续两晚激动的睡不着。
罗其利是普安县做民族服装的布依族人,她为人热情开朗,托朋友去沙子镇边的村子里打听,终于好消息传来了。一位赶集的老人说,三十多年前,自己村寨里有一个叫德良的女子嫁到邻村之后被拐卖,名叫良。
黄德峰说,在过去,布依族人如果没有上学,是没有汉名的,取名是单字,“德”是前缀,相当于汉语里的昵称“小”,德良也就是“小良”。
李新梅试探着对妈妈喊到,“德良德良”,她看见母亲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放大。她说,“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我是良。”
回家
李新梅记得,“当天他们告诉我找到了,我都不信,不到三天,怎么可能呢?”
经过黄德峰和大家的帮助,35年来,德良第一次和母亲父亲视频通话了。李新梅记得,妈妈迷惑地看着姥姥十几秒,像是猜测像是等待,直到姥爷拄着拐杖出现在镜头里,妈妈激动地喊着“爸哩爸哩。”
对面的光线很暗,德良听不见,但她看见了姥爷的眼泪。她听见妈妈像小孩一样在哭,“你们找不到孩子是不是哭了,让你们凶我……”
李新梅也哭了。
时值秋收,李新梅用手势告诉妈妈,大约20天后,她带她回家,但妈妈似乎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五点,她看见母亲的床上,大大小小有六七个包裹,天气炎热,母亲却裹着一件冬季的棉袄,看见女儿,“尴尬的笑了”。她说,“我胖了,这些拿回去给你外婆穿。”
接下来的几天,德良看见女儿一直没有要出门的样子,心灰意冷,“她推开我的手,把衣服就扔在床上,抱着孩子坐在门外。”李新梅没办法解释。
10月16号,新梅和爱人带着母亲出发,她们坐三轮车,出租车,大巴车,在机场附近住了一晚,第二天又飞行了两小时40分钟,终于到达了贵州。
一路上,德良坐在副驾驶,一直没有睡,她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前面,她也许觉得下一秒,就是自己的家。
在贵州落地后,黄德峰和王正直他们来接机,可德良一言不发,面有怒色。李新梅明白,一次次转车一次次倒车,让妈妈越来越失望,每次都不是自己的家。
团聚
10月17日晚上七点,三十五年后,在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沙子镇弟弟的家门前,德良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
黄德峰记得那一天,德良80多岁的母亲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走出家门,要喂德良。在当地,布依族的风俗是,流浪在外的孩子,吃一口家里的米饭,就不会再丢了。
李新梅看见,姥姥伸手扶起母亲,要掺着她,几乎同时,母亲伸出手,又搀起了姥姥。四只手握在一起,分不清谁扶着谁。
李新梅高兴的在身旁,喊了一声“姥姥”,可姥姥似乎没认出她,将她的手打倒一边。“我当时好尴尬呀。”新梅说,爱人逗她,“你别掺和了,姥姥是扶女儿来的。”
李新梅本准备了很多面巾纸,以为一定要大哭一场了,“可其实高兴还来不及”。按照当地风俗,舅舅新搬的房子,不宜见泪,“可泪水就在眼里打转。”
德良和母亲坐在一条小沙发上,德良抓着母亲的衣角,“你穿了几件,你冷不冷?”李新梅站在人群里,“一个小时后吧,我妈才想起我。”新梅笑着说,她看见妈妈望着人群,终于找到了女儿。
李新梅看见,漫长无声的35年过去,德良终于有了交流。
她问街里街坊的老相识,“那个谁还在不在呀?”老相识凑近了她的耳朵,她又惆怅地感慨,“那么年轻,怎么就不在了呀。”
李新梅看到,妈妈是属于这里的。
未来
德良回忆起过往,被拐外的经历。时年,她刚嫁了人,不过一两年的光阴,丈夫是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子。
那年,邻居的一个婶婶约德良去赶集,给新生儿买生活用品。可到了集市,婶子不见了,几个陌生男子出现,用一块黑色的布蒙住了德良的头,将她打晕带走。
德良醒来,发现自己和另外两个被拐卖的女孩在一起,她们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单薄的衣物。数次想跑,都无能为力。就这样,被卖来卖去。
李新梅说,姥爷告诉她,母亲被拐卖两周后,他们听说了这件事,他提着刀去男方家要人,“但对方竟然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姥爷发狂一样要找到女儿,男方家这才答应,一定找到德良。
可当他们找到人贩子时,德良已经被卖走了,无法联系到下家。李新梅说,妈妈的前夫还健在,但无儿无女,“如果他有人照顾,我是一定要去问问,为什么不找我妈妈?”
可德良从来没有提过人贩子,她似乎只是在讲一件往事。李新梅等着妈妈提,她怕戳痛妈妈的痛苦往事,可德良什么都没有提,她不想追责。
李新梅算出,妈妈被拐走,直到嫁到他们家,中间还有一段几年的空白期。她希望母亲那段模糊不清的沉重,随风飘逝。
10月30日,短暂的12天很快就过去了,可德良却告诉女儿,“要走你走,我不走。”德良劝慰妈妈,逢年过节,我们还会回来的。
回到河南后,德良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她仍然会自言自语,望着家门前的小路发呆。给孩子喂饭时,她还是会说,“吃饱饭,你才能打动坏人啦。”
记者离开时,她抱着孩子一直摇手。明朗午后,新梅把大门锁上了,她说,“妈妈在家会害怕。”(文中李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