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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周刊】毕加索、布列松与枣庄小武

2021-10-26 09:39:59  大字体 小字体 扫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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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郑芷南 王远

这里是枣庄的正午。

 “嘶”,武靖力无意中抽了一口气,把车停了下来。“我要下去拍两张。”他抱歉地笑了笑,从后座包里取出相机。

他将镜头对准了湖里的小船。这只小船在他看来,很突兀。“为什么会有一艘蓝色的小船在水塘里,为什么不是一个破烂斑驳的铁皮船?”他说,他有点像这艘蓝色的塑料船,被绿油油的水草包围着,一片池塘里面,这样一条船,旁边还有很多杂物,怎么样才能出去?

这是枣庄摄影师武靖力的问题。

武靖力今年三十岁,从2012年至今,他将镜头对准枣庄,拍摄了《庄里庄外》《中国式网络生活》《狗徒》等一系列作品,反映着城市变迁中那些不为人注意的日常。不过,武靖力也坦言,虽然他的拍摄主题是枣庄,但是又和枣庄没有关系,像枣庄一样的小城市很多,“拍照其实是反映自身的问题,自身内心的挣扎和冲突。”

2017年1月,城区内的铁路线,《庄里庄外》之一。武靖力 摄

网吧老板

作为一个摄影师,他先带记者去看了他的网吧。这多少显得有点“不务正业”,正如他初拿起相机拍照时,有人对他说的一样。

我们约在枣庄市市中区的一家大超市见面。见面时,天气还不冷。临近正午,一位上身穿着长袖上衣、下着短裤的年青人走了过来,那就是他了。身材中等,头上戴着圆形黑色的渔夫帽。帽檐窄窄的,并不遮光。他圆圆的,嘴角上扬。看见记者,他先笑起来。

“走,咱们先去网吧看看。”或许是白天的缘故,网吧里看不到人,空空荡荡的。一排排的电脑和沙发整整齐齐。网吧转让后,他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看得出来,他有些激动。视线以外,一名男子从电脑后边冒了出来,30多岁的样子,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一个曾经的熟客。

2015年,武靖力和别人合伙开了这个网吧,2019年又转让了出去。接手的人并无意改变这所网吧的一切,还和两年前没什么两样。武靖力展示着网吧,就像一个孩子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艘潜水艇由煤气罐改装,吊在收银台上方。螺旋桨和链条、电机构成机械风格和复古色调的装修,铁丝网上挂着夸张的各类工具。带前置螺旋桨的铁质小飞机,挂成一排。

“装修是受北野武的影响。”他有次去上海看展览,恰好看到北野武在做一场展览,很喜欢。开网吧的时候又想起来,就学北野武。走上二楼,迎面的墙上挂着三米长的《格尔尼卡》。这是毕加索的名作。这幅立体主义的超现实画作,表现了二战时期,德军对毕加索家乡轰炸后的场景。注视着毕加索完成画作的摄影师多拉·玛尔曾说:“整幅画就是一张巨大的照片。”

在这幅“照片”下,网吧老板武靖力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网吧。武靖力戏称自己也是一个网吧“资深受害者”。1990年末,少年武靖力就开始玩网络游戏。此后,随着网络游戏的盛行,他也成为网吧的常客。“网络游戏,我基本都玩过。并不是要成为多厉害的玩家,只是单纯的一种痴迷。”

在武靖力拍摄的照片里,网吧成为小城年青人的据点。这些照片将这些人的青春定格。

外面电闪雷鸣的雨夜,这里灯火通明。十八九岁、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泡在这里。他们有着时髦的发型,理发师用剃刀拉出花色的分界线。游戏显然是这里的主题。烟雾缭绕下,一双双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游戏画面,而墙上的达芬奇肖像在看着他们。他们在这里谈恋爱、叫外卖、刷牙洗漱,他们在这里小憩,睡倒在沙发上。他们眼睛通红,他们对着相机做出搞怪的手势。

武靖力说,来网吧上网的人,很多都是边缘人,都在逃避着什么,网吧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暂时停留的环境。在游戏所创造的虚拟世界中,他们能获得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得到的自信与满足感。

这里是枣庄的网吧,也是中国的网吧。每天,这样的场景在全国各地的网吧里上演着。有网友在看到武靖力的作品后,给出了相似的评价:极度真实。

2016年冬,网吧里的节日《中国式网络生活》之一。武靖力 摄

煤矿子弟

“1922年,我的外太公(母亲的爷爷)在枣庄开了一家照相馆。”

谈起自己摄影的缘由,武靖力总要讲起家族的故事。家族与煤矿有关。

这里是枣庄,一座因煤而建、因煤而兴的城市。枣庄市境域原为峄县、滕县辖地。1958年峄县机关迁至枣庄镇。1960年,峄县改为县级枣庄市。翌年,升级为地级市。据其市志,早在唐、宋时期,枣庄就已出现煤炭开采活动。1908年,在这里成立了“商办山东峄县中兴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兴公司”,一直到抗战全面爆发前,这里都是全国最大的华资煤矿。1912年,《中兴公司章程》正式施行,其中说明:“本公司总矿在峄县城北枣庄”。至此,枣庄逐渐出名。

煤炭发展,外来人口涌入,当地商业随之发展。20世纪初,武靖力父母双方的家族来到枣庄。“都是来淘生活的。”武靖力说,他的老爷爷祖籍在河南,年轻时到山东泰安,后又到枣庄矿上,从此扎根。“我外太公那边,最早是在济南开洋行,后来到枣庄开印刷厂。”

1922年,武靖力的外太公在枣庄开了一家照相馆,名字叫瑞泰和。

1938年,枣庄的煤矿被日本人占领。日本宪兵队里有一位日本摄影师记录了1937年的南京,这位日本摄影师找到武靖力的外太公放大照片,外太公看到同胞遇难的照片很难过,偷偷放大了两份:一份交给了日本摄影师,一份自己留了下来。不料,日本摄影师怀疑外太公私藏放大后的照片,就派宪兵队抓走了他。“店封了,砸了,还将外太公关了进去。通过疏通,拿了20块大洋,救了出来。”

武靖力的外太公关闭了照相馆。照相设备和留存的照片,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遗失了。

新中国成立后,枣庄的煤炭事业发展壮大。公开资料显示,在整个计划经济时期,国家累计从枣庄调出原煤4亿吨,上世纪80年代,枣庄供应了江浙沪一带超过50%的煤炭,与煤炭相关的主导产业曾占经济结构的八成以上,枣庄也因此被称为“煤城”。

在当地市民眼里,鲁D车牌即是枣庄辉煌时期的明证。

武靖力的家族也随着城市的发展开枝散叶。进入1990年代,随着长时期高强度、大规模开采,枣庄市煤炭资源日渐衰竭。1999年,枣庄主要煤矿资源濒临枯竭,探明煤炭储量逐年下降,支柱产业开始萎缩。2009年,枣庄被确定为东部地区唯一的资源枯竭型城市。2013年又被国务院列入中国老工业城市重点改造城市名单。

在枣庄市中区一处文化广场上,运煤的矿车和井架做成了实物展览。一位老人坐在矿车旁边,晒太阳。一辆火车沿着铁路轰隆而过。至今,枣庄市区内还通着铁路,将这座城市“分割”。武靖力说:“一天要跑很多趟,早晚交通高峰的时侯,还会在交通要道设置挡杆。”

看见记者和武靖力在讨论矿车,晒太阳的老人开口了。“这是矿井大巷里跑的。和现在的火车一样,上边架空线。小巷道里是用皮带运输。”老人今年八十多岁,曾经是一名煤矿工人,“井下很辛苦,又潮湿又有水”。

老人说,以前我们所站的脚底下都是矿,现在已经都没了。资源枯竭,城市转型,作为一个普通市民,武靖力一度有一种落寞感:“年轻人走了,留下的都是老人。”

“为什么会这样?”2011年,带着这样的问题,刚刚大学毕业时年20岁的武靖力心里有一股冲动,他想记录这座城市的变迁。于是,有了摄影作品《庄里庄外》。

庄里庄外

这是一张布列松似的照片。

2013年的夏天,在枣庄市的一个城中村,消防阀突然爆开了,水喷涌而出。一个女孩过去戏水。一辆面包车开过来,打算“借光”洗车,女孩急忙躲闪。

这一刻,武靖力按下了快门,记录下这个小小的“决定性瞬间”。正如法国摄影家布列松的名言,“按下快门的那一瞬,便是摄影师所创作的,哦……是的,就是那一瞬!”

“布列松似的照片,就是在预判某一种情况下,肯定会出现一张什么样的照片,摄影师就等待那个瞬间。”武靖力说,他的摄影之路是从模仿摄影大师开始的。

2011年,在家人的支持下,他购置了相机,又跑到上海一家店里购买摄影大师们的画册,一口气买了50本,放到拉杆箱里拖回枣庄。把画册一一摆在地上,反复观看、揣摩,然后拍摄。

除了看画册,那段时间的枣庄城里,出现了一个端着相机到处拍摄的年轻人,一个发现了新世界的年轻人。他非常享受拍照的过程,“特别舒服,轻松又愉悦。”他记得最多一次走了28公里。每天都要出去拍。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三年。

终于,他有了第一张“成品照”。主题是雕塑、步伐、老人。广场上雕塑塑形是一群奔跑的人,在他们的腿部行进空隙中,一个晨练的老人慢慢走过。武靖力记录下这个步伐。他解释说,时代的步伐下,我们似乎有些慢了。整个图片的结构也是参考了大师的作品,就是借助雕塑的腿部搭了一个框架。

“谁会想到从这个角度去看呢?”武靖力依然记得拍摄这张照片时的场景。然后,更多这样的时刻。他的镜头里是枣庄普通人的一个个瞬间。老年人、少年人、时髦的人、朴素的人、城市青年、进城的农民……他还在一个老人夹着的梳妆镜里,照见了自己。

他的镜头下,一脸愁容的中年人蹲在路边,风吹乱了头发;夜行的摩托,留下一道残影;戴帽子的老人后边墙上写满了凌乱的广告;在胡同里撒尿的男子;脱了鞋将脚蹬在车窗上的乘客;坐在废墟上的人;废品收购站里,躺在破沙发上打盹的老板;骑车戴着墨镜的男人;走在路上打伞的女人;阳光下的人,阴影里的人;躺着的人、坐着的人、站着的人……

最终,88张照片汇成了《庄里庄外》。这组照片发布后,业内赞誉颇多,也让武靖力成为2013年“色影无忌十大年度新锐摄影师”。

不过,照片里的枣庄说不上是“好看的”,反而是有些“破的”“不好看”的。这让很多在枣庄生活或生活过的人不解,甚至包括周边的人。网上,也有不少质疑他的声音。

“特别是长期生活在外地的枣庄人,不愿意看到别人说枣庄的不好。在念叨枣庄好的同时,都去外地工作生活了,他们的父母退休后也跟着走了。这是一个很尴尬的事情。”武靖力说,这些人不能理解当时生活在枣庄的人的感受。“老家是好,生活安逸甚至有些田园色彩,但这些也是有代价的。”当然,那时,他只是想拍照,并没有想太多。

这都是近10年前的事情了。大学毕业后,除了拍照,他还干过各种工作,面包师、装卸工、摆地摊、理货员等等。“我第一份职业就是做面包,第一个月的工资是250元钱。他把这250元用塑膜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那时,武靖力像很多小城青年一样,不安于小城市的生活,“老是想走出去、跳出去”,但又有种种理由让他们留下。

“自己的思想也在斗争,就拍了斗狗,这种照片很能反映我自己内心的东西。”他说。

在拍摄《狗徒》这个“项目”前,武靖力未曾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这种场景。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年纪,他曾见过一次斗狗,就像他拍摄的照片中,那个围观的孩子一样。他还记得,斗狗血腥的场面让他感到害怕。

2014年,因为偶然的机会,他在某地周边又见到了斗狗。“人与人之间,不也时时充满着争斗?”武靖力再次看到斗狗,有了拍摄的冲动。“以狗喻人,在斗场上,要么赢得比赛,要不就被其它的狗咬死。”

一个冬季的下雨天,清冷的树林包围着一块空地,空地上是一个开着门的铁笼。一切都是灰暗的。一场斗狗刚刚比完,所有斗狗的用具都在地上,唯独失去了斗狗的人和狗。武靖力说,这是他的《狗徒》里最为重要的一张照片。他说,生活中尽管有不断的对抗,但总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蓝色船只

从《庄里庄外》《狗徒》《网吧》到他现在正在拍摄的《消逝》,近10年的拍摄时间里,他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自己在成长的同时,城市也在改变。

在武靖力眼里,枣庄在做实验。“先是台儿庄古城,向旅游转型文化转型。现在是‘产业兴市、工业强市’。”作为一个市民,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城市变得更好。“前几年,薛城区建了一个万达,那时候可高兴了,总算有一个像样的影院了,以前要想看一个IMAX电影要跑到徐州去,要到济南去。”他说,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和城市共同成长,能为自己的家乡做点什么,让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

每到一个大城市回来,武靖力就会有落差。“为什么街上的人那么少?”“我身边的朋友,从小到大的朋友,还有来找工作的那些朋友,从这里成长又走了,工作两年又走了,为什么没把他们都留住? ”他现在在拍一组名为《消逝》的作品,这个问题也是作品的主题之一。

他带着记者参观他朋友开的酒吧、餐馆等地,“我们年轻人到了北上广深,感受到那里的生活,也可以复刻到这座城市。”

“这个酒吧开业以来装修了三次。”武靖力说,小城的年轻人也在追求卓越,“干某个事就做到极致”,只有不断前进,生活品质越来越好,才能更好地服务这个城市,配合城市发展,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到自己的家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像一个热切招商的当地官员。

一方面,盼望城市的发展;另一方面,“枣庄小武”又有点孤独。

在枣庄,他想找到一个在拍照上有共同的话题的群体很难。“没有倾诉的人,没有共同话题的人。”武靖力说,尽管小城内,到处是熟人,但大家不在一个圈子里。反而是通过网络和志同道合的人去聊聊一些相关的东西,恰恰成了很好的社交圈。

武靖力的摄影主题无疑是枣庄。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生于兹长于兹的这座小城给了他最大的灵感。“我的主题是枣庄,但是又和枣庄没有关系,像枣庄一样的城市很多。拍照其实是反映我自身的问题,我自身内心的挣扎和冲突。”他说,他在用相机去抒发自己内心的东西。

正午时分,他开着车,漫游在枣庄。他指着一处湖面说,这里也是塌陷区,后来成了垃圾场,前两年改造成了湿地公园。说起城市的变化,他还是很高兴。像一个导游一样,介绍着。

“嘶”,说着话,他无意中抽了一口气,把车停了下来。“我要下去拍张照了,我看到一个小船还挺好玩。”

“现在的光影非常合适。”他说,他喜欢两种光,一种是阴天,另一种是正午,太阳在正中的时候。

记者跟着他下了车。公路一旁是池塘、水草、小船、远处的山,但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将镜头对准了湖里的小船。这只小船在他看来,很突兀。“为什么会有一艘蓝色的小船在水塘里,为什么不是一个破烂斑驳的铁皮船?小船的蓝色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有一种冲突感。”他说,他有点像这艘蓝色的塑料船,被绿油油的水草包围着,一片池塘里面,这样一条船,旁边还有很多杂物,怎么样才能出去?他似乎还在寻找撑船出去的人或者说是内在的动力。

问起武靖力最满意的照片,他说是“下一张”。就像球王贝利一样。

速豹新闻网·山东商报编辑:张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