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树上结槟榔
谁先爬上谁先尝
谁先爬上我替谁先装
少年郎采槟榔
小妹妹提篮抬头望
……
还记得这首《采槟榔》么?在湖南、海南、台湾等地,吃槟榔是流传久远的习惯,甚至一度把槟榔作为上等礼品,宋代《岭外代答》一书写道:“客至不设茶,唯以槟榔为礼”。就连四川人苏东坡到了海南,都未能免俗吃起槟榔,并作诗《食槟榔》。
但实际上,早在2003年,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就把槟榔和砒霜等一起列为一级致癌物。近日,36岁的歌手傅松因患口腔癌病逝,在他发出的最后一条短视频里,傅松说:“我只是想用我的经历告诉大家,槟榔真的很可怕。”食用槟榔的危害性再次引发人们的关注。
歌手傅松/图据红星新闻
历史学、人类学博士曹雨最新出版的《一嚼两千年: 从药品到瘾品,槟榔在中国的流行史》中,梳理了有关这颗青色小果子的千年历史,揭示出关于槟榔与社会、文化的种种关系:槟榔既然对人体有着如此高的危害,那么,最初嚼食槟榔的到底是谁?它作为一个外来物,是如何传入中国的?它在“瘾品”之外,又与医家的“洗瘴丹”、男女情爱等等有什么关系?最后,在饱受质疑之后,槟榔又将何去何从?
《一嚼两千年》图书封面
异邦的“黑齿国”:槟榔的史前故事
人类嚼食槟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由于中文“槟榔”与马来语槟榔“Pinang”音近,所以许多人认为槟榔源自马来半岛。
但有趣的是,考古人员却在菲律宾巴拉望岛的都扬洞中出土的人类牙齿上,发现有明显的槟榔染色痕迹。同时,该遗址还出土了盛有蚌灰的蚶壳——这与现在海南岛、台湾岛,乃至整个东南亚和南亚嚼食槟榔的方法几近相同。种种迹象都表明,人类嚼食槟榔的习惯最初可能来自于菲律宾群岛。
槟榔在南岛语族(注:指生活在南太平洋到印度洋的上百个岛国,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的族群)中的风靡,也伴随着“黑齿文化”的流行。虽然在现代审美中,人们都想要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但是在当时,黑齿才是美女的标志,一口白牙的女性是不被社会认可的。所以,南岛语族不仅仅会通过嚼食槟榔来染黑牙齿,甚至会在牙齿上凿花纹,来让牙齿看起来更加“美丽”。曹雨猜测,南岛先民们将牙齿染黑,也许是为了将人类文化与普通动物区别开来:“一口白白的牙齿多么像动物呀,黑黑的牙齿才能显示出人有别于动物的文化属性。”
槟榔果实(图据出版社)
以“黑齿”为美很快流行起来,不只是在南岛文化圈内,在整个亚洲太平洋沿岸地带,北起本州岛,一路顺琉球群岛、中国的台湾岛和海南岛、菲律宾群岛、马来半岛、巽他群岛、新几内亚岛,南至美拉尼西亚群岛的太平洋西岸沿海文化中,染黑齿都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甚至在日本江户时代,少女要从13岁便开始染黑齿,但由于日本列岛不产槟榔,所以少女们只能另辟蹊径,用一种名为“铁浆水”的染料给牙齿上色,需要持续数年才能使牙齿半永久地变黑。
汉朝“扶荔宫”:槟榔初入中原
秦末汉初,槟榔这种青色的小果实开始进入中原地区。
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汉武帝遣伏波将军攻灭南越国后,在回师长安时带上了大批南越国特有的热带植物,其中包含了槟榔、棕榈、荔枝等等。这是当时中原人所能接触到的最罕见的异域品种,所以汉武帝对这些南方奇草异木很是上心,甚至专门营造了一处皇家园林来种植热带植物,起名为“扶荔宫”。
但可惜的是,由于汉武帝并没有培育南方植物的设备,所以,辛辛苦苦从南方移植来的热带草木“无一生者”。为了持续性拥有这些南方品种,汉武帝甚至下令“连年犹移植不息”,“一旦萎死,守吏坐诛者数十人”,堪称人道惨剧。
曹雨认为,汉武帝在这时候得到的槟榔,很可能是生活在南越国的中原人早已熟悉的百越物产。南越武王赵佗曾有意地融入和接纳百越风俗,假如那时候百越部落中已有嚼食槟榔的习惯,那么在赵佗以身作则地学习百越风俗的表率下,其余的中原人也会学习这种习惯。
因此,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文字资料和考古发现的证实,但曹雨仍然相信,在南越国时期的岭南地区,无论是本地人还是从北方来的中原人,都很可能有了嚼食槟榔的习惯。
威廉·亚历山大的《贩卖槟榔的中国人》(图源:美国国家美术馆,公有领域版权)
医家“洗瘴丹”,南迁壮士的“定心丸”
东汉时期,中医药取得了长足进步,大量异域物产进入了中药的使用范围,槟榔的药性也被认知。
更重要的是,岭南地区气候温暖,各种寄生虫病比较多,形成的所谓“南方瘴疠”,对中原人有着十足的杀伤力。当时关于东汉马援平定交趾地区的二征起义,有史料记载:“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所以,从秦汉直到唐代的1000多年间,但凡中原人要前往岭南,大多痛哭流涕,有如赴死一般。
而槟榔,恰好对华支睾吸虫(肝吸虫)、血吸虫、蛲虫、蠕虫、蛔虫皆有麻痹或驱杀的作用。虽然槟榔致口腔癌的副作用同样明显,但对于人均寿命较短且没有现代驱虫药的古人来说,首要选择肯定是先吃槟榔祛除“南方瘴疠”——毕竟这才是眼前的事,至于几十年后的口腔癌,等活到那岁数了再说吧!
所以,南迁的中原人为了在南方抵御瘴疠,迅速地捡起了当地人的嚼槟榔习俗。在唐代中期以后,医家逐渐建立了“槟榔除瘴”的理念,槟榔也逐渐有了“洗瘴丹”的别称。
但是,曹雨认为,槟榔对治疗热带寄生虫病固然有一定效果,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心理安慰的作用。对于古代的南迁中原人来说,槟榔成为了他们南迁壮行的“定心丸”。
“高高树上结槟榔”:男女情爱之物
《红楼梦》中,贾琏与尤二姐勾搭的一段文字或许能体现出“槟榔”在“男女关系”中的暧昧含义:
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
无论是需要放置在腰间的槟榔荷包袋,还是尤二姐暧昧的一句“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亦或是贾琏撂在口中的尤二姐吃剩下的半块槟榔,小小的果实将男女调情之态描述得活色生香,引人浮想联翩。
《红楼梦》电视剧剧照
槟榔之所以能够承载男女情欲之意,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人们在嚼食槟榔时,容易发热、兴奋、解除神经抑制,因而被认为有催情的作用。
但比较特殊的是,在东晋时期,魏晋名士格外喜欢以物喻人,他们看到槟榔树没有枝丫,一干笔直,因此将槟榔看做“没有二心,始终如一”之意。将这个特殊意味放置到男女关系之间,便是双方忠贞不二之意思。这也是为何在许多哥哥妹妹情歌对唱之时,人们常常拿槟榔来比喻自己对情爱的忠贞。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的流行歌《采槟榔》就这么唱到——
高高的树上结槟榔
谁先爬上谁先尝
谁先爬上我替谁先装
少年郎采槟榔
姐姐提篮抬头望
这种喻义还进一步地强化了槟榔在岭南地区婚俗中的地位——在一场岭南的传统婚俗里,槟榔前后共有四次出场。
婚礼上的槟榔,蒌叶被剪成翼形,有比翼双飞之意(图源:Viethavvh,CC BY-SA 3.0,维基共享资源)
第一次出场是在提亲的时候,男方家要将槟榔及其他聘礼送往女方家,俗名“过礼”或“下定”,正式的名称是纳征;第二次出场是在婚礼上,“凡宾客至,无论长幼,新妇必起立奉槟榔”,这是新妇迎宾的礼节;第三次出场是在婚后一二日内,在新婚夫妇圆房后,女方家人要将一担槟榔送至男方家,名曰“担槟榔”;第四次出场是在新妇第一次归宁的时候,夫家要准备一担槟榔与新妇一同回娘家酬谢,名曰“酬槟榔”。
在东莞,第三次和第四次互赠槟榔时,娘家亲戚和新妇还要唱槟榔歌。甚至于在这四次出场中,槟榔给得越多,便越能体现出两家的财富和地位。
槟榔还能在中国流行多久?
在这次因歌手傅松患口腔癌逝世引发热议之前,关于“槟榔致癌”的新闻报道与科普宣传已有不少。有研究指出,槟榔里的化学物质经过咀嚼后,形成的亚硝基是明确致癌的化合物,此外,由于槟榔较硬,咀嚼时容易对口腔粘膜造成机械创伤,因此,常吃槟榔易患口腔癌。据报道,全球每年新发30万~40万例口腔癌症患者,其中22.8万例发在南亚和东南亚地区,占到58%,而这些地区居民大都有咀嚼槟榔或槟榔子的习俗。印度是世界上槟榔消耗的最大国,同时,它的口腔癌发病率也居世界第一位。
当代印度南部的槟榔嚼块包裹物,(顺时针由左上起)分别为干槟榔芯、鲜槟榔瓣、烟草、丁香(图源:Mohonu,公有领域版权,维基共享资源)
不得不注意的是,近年来,中国口腔癌病例也在急剧增长,有文献对长沙5家医院槟榔相关口腔癌数据进行了分析,结果指出:在2005~2016年间,槟榔诱发的口腔癌在湖南已连续12年逐年上升,2016年口腔癌发病例数是2005年的7倍。此外,在湖南湘雅医院的官网上,曾刊登过一组数据:在口腔颌面外科病房46病室,调研专家团走访了所有口腔癌患者。初略统计,病房现50位住院患者有45人患口腔癌,其中44人有长期、大量咀嚼槟榔病史。
更为可怕的是,一些喜食槟榔的成瘾者为了追求更多的刺激,常常将“槟榔加烟,法力无边”这句话付诸实践。但是,在这句俗语的背后,却有千千万万个因口腔癌造成口腔畸形甚至送命的案例——有吸烟和饮酒习惯的咀嚼槟榔人群的口腔癌发病率,是正常人群的123倍。
经常嚼食槟榔的民众不会不明白,吃槟榔有损健康,浪费金钱,但是,“人们会因为槟榔致癌而放弃一享欢畅的口腹之欲吗?”曹雨认为,对于槟榔爱好者来说,戒掉槟榔十分困难。
虽然据大多数第一次嚼食槟榔的人描述,第一次嚼槟榔并不会上瘾,多会产生“醉意”和“锁喉感”。但是,槟榔果中含有大量的槟榔碱和槟榔次碱。槟榔碱能使人体出现面部红润、身体发热、微微出汗等反应,也因为它具有拟交感神经的作用,能使人产生欣快感、舒适感等主观感受;槟榔次碱会令人产生愉悦感,具有类似抗抑郁的作用。所以,嚼食槟榔能使人产生轻微的兴奋性和欣快感,同时缓解精神紧张以达到提神的作用,而长期嚼食槟榔会导致嚼食者出现耐受、渴求和戒断等症状,因而导致一定的成瘾性。
深圳福田区某超市槟榔销售专区。如今槟榔的外包装上均提示“长期过量咀嚼 有害口腔健康”。
回顾完槟榔的千年文化,面对槟榔对人体的危害,曹雨似乎对槟榔显得又恨又怜爱:“天生万物,本无善恶……槟榔当今被冠上的许多坏名声,实属代人受过。一串串青果子好好地挂在树上,谁让你去嚼了?又是谁把它烤干了装在包装袋里卖到全国各个角落?……归根到底,是人做的事情,槟榔何言哉?”
在后记中,这位研究槟榔文化历史的作者写道,“令人‘上头’的槟榔,陪伴着中国人度过了这段“上头”的激荡岁月。但槟榔的历史使命也应该止步于此,毕竟健康平和才是激情褪去后的持久追求。”
来源 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