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郑芷南 郑晓彤 见习记者 任为
“初见他的时候,就四个字:心惊肉跳。小男孩高高瘦瘦的,模样清秀,刚上高中,左手手臂上用小刀深深地刻了两个字:学习。”这是时常浮现在程小菁脑海中的一幕。
2021年5月,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开设省内首个学习困难门诊,多年从事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研究的医生程小菁是坐诊专家之一,她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近几年来,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的疾病问题愈加严峻,“大众在关注常规疾病之余,忽视了心理、精神方面的健康,这在学习困难门诊中只是一个缩影。”
“像个朋友,有什么事我愿意跟她说。”一个复诊的小姑娘说,程小菁看诊时,总是温柔又带着笑。
“她考了年级第二”
上午八点,门诊外零散聚集了几对家庭,一父一母一孩子是这里的“标配”。
女孩在略显空荡的走廊里低着头,走走又停停。不远处,一对中年夫妇抱着一个小男孩。母亲面色沉重,视线没离开过那扇褐色的单开门,父亲则拍了拍怀里闹腾的小儿子,安抚地说:“能能,别乱跑,一会姐姐看完医生,我就带你去玩。”
这是9月5日,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学习困难门诊前的一幕。
“我女儿今年高三,开学一周了,总说听不进去课。在我们那大医院看了,医生说看不好,让我们来这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是47岁的郭珍,这天早上5点,一家人就驾车从滨州出发了。到达医院时,刚刚赶上了事先预约的专家号。
郭珍告诉记者,“问诊的事,是女儿小霁主动要求的。”在此之前,小霁三次提到自己“好像遇到麻烦了”,“她说学不好习,让我带她看看,前两次我都没怎么注意。第三次,我带她去了我们当地的医院,医生闪烁其词。”和丈夫商量后,夫妻二人就赶在了“既不耽误女儿正常上课,又能照看小儿子”的周末,来济南看诊。
进入诊室前,小霁没和郭珍说话,走累了,就转身坐在了母亲身侧的靠椅上低头玩起了手机,就连身侧跑动、乱撞的弟弟,也并未让她的脸上泛起一丝波澜。
郭珍跟着小霁前后脚进了门,进门前,郭珍提到了女儿的成绩,眼角的鱼尾纹便因笑挤到了一起,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女儿学习很好的,上学期还考了年级第二名。”
在郭珍看来,女儿只是面临高考,压力太大,才出现了焦虑问题,“我从没想过女儿可能是‘病了’。”
空白的服药指南背面写有医生的私人电话,问诊时,遇到情况特殊的孩子,医生们总会嘱咐一句:"孩子有其他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
“我想好好学习”
“孩子的学习成绩突然有了较为明显的下滑时,才会引起家长足够的重视。但是问题是早有端倪的。”程小菁作为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儿童青少年心理行为一科副主任,她对于“学习困难”有着更为专业的认知,“孩子学习困难,有着难言的‘苦衷’”。
在她看来,“学习困难”只是一种状态性的描述,其背后可能存在着医学病理方面的诱因,“这是需要科学认知、尽早干预的。甚至部分孩子在学习成绩方面呈现出各种问题时,已经错过了最佳干预时间。”
一年前,程小菁接诊了一个让她“警钟长鸣”的孩子,“用四个字形容:心惊肉跳。小男孩用小刀在左手手臂一刀一画地刻了两个字:学习。”
男孩名叫张铭。与小霁的多次主动就医不一样的是,张铭的求助被父母视作了叛逆期的“自我矫情”,“他隐晦地表达过一次,无果。后来就频繁与父母发生冲突,开始了一系列‘非自杀性自伤’的行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自残。”直到见到程小菁,张铭才算是知道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已经很努力了。”在描述自己遇到的问题时,张铭几番抬手锤头,手臂上一道道结痂后生出新肌的伤疤,有些触目惊心,“我的脑袋像被灌了浆糊,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我却怎么都记不住。我一遍遍地重复学,拼命背,换来的只是时间的流走……”
学习,似乎成了一张网,困住了张铭,也网住了父母。“他的父母不能理解,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好儿子,怎么突然……”程小菁说,在听到儿子被诊断为“抑郁症”时,张铭母亲险些站不稳,摇头连说几遍“不可能”。
面对日渐消瘦的儿子和儿子手臂上与日俱增的伤疤,被迫接受则成了张铭父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张铭母亲说:“我想铭铭可能只是一时叛逆,我们给他点空间,他可能就好了,像以前一样好。但他病了,还病得很严重。”
一份手写说明
事实上,像张铭这样意识到自己可能出现“小问题”的孩子,在最初是不被家长所理解的。“他是厌学,不想学习。”“太叛逆了,根本管不了。”“我跟他爸已经很久没跟儿子说过话了,连吃饭我们都是分开吃的。”“平日里还得照看小的孩子,顾及家里老人,哪能顾得上他,别人有的他都有了,怎么就是不懂事……”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既痛心又无奈,不少父母对疾病的判断,都基于孩子的成绩,他们都忽视了孩子本身存在的疾病。”程小菁说。
“我的建议是住院治疗。”
“能不能不住院,她马上就要高考了,会耽误她高考的。”
“住院,我们能够给予孩子更综合的辅助治疗。”
……
出门前,问诊的母亲带着女儿再三地向医生保证,“我们会按时来复诊的”,并留下了一份手写的“知情说明书”。这一幕,在学习困难门诊并不少见。
事实上,前来看诊的不少家长都对孩子的情况存在认知误区。坐诊中,程小菁常要与家长们“舌战”一番,“让家长理解孩子的状况,更好地辅助孩子治疗,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接受住院治疗,只是很小的一环。”程小菁告诉记者,在诊疗中,和家长沟通,是耗时最长的一项。
“我孩子很聪明啊,没病!”“他只是比较好动”“考试压力太大了”,家长在面对孩子的病情时,有着各式各样的解释,程小菁对此早已习惯。
“病了就一定需要诊断治疗,一直以来,这是我反复强调的。孩子往往比大人更敏感。作为家长们,在关注学习成绩外,也不能忽视孩子成长中的轨迹、规律,尤其是一些初为人父、人母的家长,在头胎的抚育和培养过程中,不能过分急切。”
程小菁表示,在接诊张铭这样的青少年患者时,他们会综合考察其父母的教育方式、孩子的成长环境等多重因素,“除了配合药物治疗,我们还会安排心理治疗师对孩子、父母等整个家庭进行辅助指导,学习困难看诊的不仅仅是孩子,家长也被包含其中。”
正视病情
“这份‘了解病情、不住院’的说明书,在我们眼里更像是一份‘正告’,希望家长能从我们这种严肃的态度里,意识到孩子情况的严重性。”程小菁说,看诊学习困难真正困难的并不只是学习,“毕竟这个门诊的设置不是只为了学习,我们真正的意图,是希望通过这个特定门诊,让家长和孩子消除病耻感,及早进行干预。”
程小菁告诉记者,在家长群体的眼中,看诊精神类科室是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要被人知道怎么办?这会被歧视”等的复杂心理,让遇到“麻烦”的孩子难以得到有效帮助。记者了解到,在我国17岁以下儿童青少年中,约有三千万人受到情绪障碍及行为问题困扰,而就诊率不到三分之一。
“我们通过学习困难门诊,把孩子们汇集于此,在医生的识别和针对性的治疗下,以减少‘病急乱投医’、漏诊误诊等情况。我也希望有更多人关注到孩子们的心理、精神方面的健康状况。”
程小菁说,打消看病的“病耻感”是帮助孩子们更好融入社会、及时治疗的关键所在,“‘精神上的问题是看不好’的这类错误认知,需要实例去打破。很多孩子在接受治疗后,情况不仅得到了明显的改善,恢复到正常学习、生活中去的也不在少数。”
对于家长过分焦虑孩子成绩的问题,程小菁也有着自己的看法:“给孩子定制目标要切合实际,去积极地去引导和帮助孩子怎么达到目标,而不是只给孩子施压,来自父母的实践往往更有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