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永亮
在2019年6月22日之前,我只会说“塆”,但不识更不会写“塆”这个常挂在嘴边上的字。
2019年6月22日中午12点过了一刻钟的样子,我和我的朋友顶着烈日,驾车从千里之外的济南来到我的老塆——河南省新县苏河镇政府。
进入新县地界,时不时见到路边的指示牌上写作“张塆”“李塆”等。好奇的我,习惯性打开手机上《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网络版,在对话框内手写“塆”字,手机屏上立马跳出:塆,wān,山沟里的小块平地(多用于地名)。在溧水老家,我们将“塆”念“歪”。在苏河镇政府门前,见到老家人吴永斌大哥后,好一阵握手寒暄。那一声带拐弯的塆,说不清、道不明对屋、人、物、事的惦念,品不完、嚼不尽对家温馨、温情、温暖的回味。
我是1962年1月28日出生,当时老塆是江苏省镇江专区溧水县云合公社杭村大队吴家生产队,现在改为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晶桥镇杭村吴家。
小时候,奶奶常给我们讲,我们从四五里地以外一处山脚搬到底下塆的,那里才是我们家真正意义上的老塆。奶奶口中的老塆,我多次去过,因为我爷爷等老一辈先人坟地在那。老塆有好处,图个静,还有最大的好处是房后面有一个小水塘,水塘地势高,种庄稼、xīn小菜(种蔬菜的意思)、吃水都非常便利。老塆靠山,放牛、放羊、养鸡方便,早上开门放养就成。
在那个老塆,我奶奶独当一面(我爷爷是独子,加之体弱多病48岁就去世了,我爷爷的母亲还是一位盲人),全家重担压在我奶奶瘦削的双肩之上。我奶奶靠那三寸金莲,一步一步丈量生活艰辛、日子漫长。我母亲在8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家,成为吴家的童养媳。于是,我奶奶和我母亲,一老一少,相依为伴,共同支撑起那摇摇欲坠的家。
我打记事起,我就知道包括我奶奶在内的所有河南移民都有一个共同愿望,找回河南老塆。但由于受经济条件制约,几乎只有想法没有行动。在我幼小的时候,我二姥爷将寻找付诸实施。他们坐汽车从公社到溧水,再到南京,从南京坐火车到郑州,又从郑州到信阳,信阳到光山、罗山,结果无功而返,从武汉坐船回到南京,继而回家来。虽然不成,但寻找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时间到了2008年有了转机。当年,我妹夫一行数人,千里迢迢到湖北省大悟县宣化店寻亲。他们找到分离一百多年的家人,闲谈时机,问起周围有无吴氏家族。巧合的是,竟然有我们本家。寻寻觅觅不成,按老塆话说眼睛眶子都盼大了没成,结果没承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没几天,我哥哥他们怀着激动、幸福的心情来到河南信阳市新县苏河镇,找到心中念念不忘的老塆。
2019年6月22日,定会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新县苏河镇永斌大哥一行盛情款待我们几位。酒桌上,我热情迸发,本来想好的词却一下子断了片,但我稍作镇静,站起来娓娓道来:我奶奶一直告诉我,我们说河南话,按河南规矩行事,我们的根在河南。从小,我就牢记我们是河南人。今天我终于来到我根脉所在地。第一杯,我敬我的祖先……我把酒沿着墙根洒下,洒下是我作为后代的敬意、怀念,我眼里含着泪,心中揪着疼。我说,虽然我不曾来过新县,不知道老塆在何处,但我和所有在外河南人,对远方老塆念兹在兹。特别是1975年8月,我们听闻河南发大水,说是有的水库大坝塌了……那时候,交通不便,通信不畅,都是通过口口相传得到的迟来的、不太准的消息。在江苏的河南人见面都是相互打听消息,可以说寝食不安,着急但又没有办法。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天下河南人是一家。
饭后,永斌大哥一行陪着我瞻仰了返堂洼旧居(我们就是这支衍生的),随后我们来到房后那层层叠叠的祖坟旁,我没有一点迟疑跪下磕头凭吊。返回路上,不一会儿,永斌大哥说:右边就是你老祖太(老祖太就是我爷爷的奶奶,当时我爷爷的爷爷因病已经离开人世)当年居住的地方,就是从那里,老人家带着六个儿子去了江苏。
我立即让司机停车,急急地下来。此时,水泥路面在烈日炙烤下,足足有五六十度。永斌哥指着离路边四五十米外一处山坡,只见树木葱茏,外加路与那边山地有水田相隔,只好把走过去的念头掐灭。我当即跪下双膝,向着那边曾经是老祖太老屋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眼泪啊,止不住滴在水泥地面,眨眼间就被水泥地面吸收,吸收得只剩下浅浅印痕,但我心里却烙下深深酸楚。
上车后,车走了很远,我的目光还忍不住久久凝视着那块山地……
老祖太,您离开老塆大概年纪40岁冒头吧。我是从您大儿子尚未成家这个角度推算出来的,如果算得不准请您老人家别怪罪。老祖太,我只知道我爷爷的爷爷名成瑞,只知道您贵姓黄,其他无从考证。
老祖太,您带着6个儿子离开时间大概是在秋收之后吧,收拾完庄稼换成钱,变卖好房产田亩,处理好债务往来,告别左邻右舍,带着“祖宗昭穆神位”“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香火,也许包袱里裹着一块门前水井里淘起后晒干的泥土,挑起简陋的铺盖卷,上路了。您肯定会让孩子们记住老塆的名字,老塆的方向,老塆的一切。您可不知,当年老塆所在的光山后来改成经扶县。1947年12月,根据刘伯承、邓小平提议,改“经扶县”为“新县”,意即人民获得新生,过上幸福生活。1990年,希望工程兴起时,我自愿资助一位罗山县小女孩直到小学毕业。我爱人问我为什么选罗山,我说那里有我的老塆(我们过去只知道老塆在信阳罗山、光山一带)。爱人从此非常支持,给孩子寄钱寄书,孩子逢年过节,也给我们寄来核桃、板栗等等。
老祖太,您可知,原来老塆现在叫苏河镇,江苏的苏,河南的河,冥冥之中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玄机。
老祖太,您可知,从光山老塆,到江苏溧水那个新塆,一千里路啊。翻山越岭、爬坎过沟,哥哥驮着弟弟,大手牵着小手,那该是一道移民路上回头率极高的场景,辛酸中有幸福,无望之中有希望。老祖太,白天您要管孩子一日三餐,晚上您要顾娃儿们何处歇息。风来了,雨下了,甚至秋霜泛起,是不是还有雪花飘舞,老祖太您像老母鸡护着一窝小鸡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您把白天分成早中晚揣在怀中,您把漫长夜晚掰碎了揉进不敢合上的眼睛里……老祖太啊,这是我假想的秋后出发,如果是冬季出门奔生活呢?如果是炎炎夏日弃家而走呢?不敢再往深处着想了,我的老祖太啊。
老祖太,不知道跋涉行程里遇到流氓挑事了没有,不知道您是怎么带着孩子渡过那波涛汹涌、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江?老祖太您担心过吗?您后悔过吗?您有没有想着掉转身子打道回原来的老塆呢?
我亲爱的老祖太,人世间伟大的老祖太,好在您挑着盛满苦涩、辛酸、艰难还有对好日子向往的箩筐,终于挪到了位于南京东南的溧水一个叫姑塘拐的地方安下家来。
河南人下江南,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都是值得记载史册的大事件。河南人到了江南,找一些当地人不屑要的边边角角。为了生存,他们要抱团取暖,所以至今,我满口都是河南话。
2010年4月4日(清明节前一天),借大面积现代化农田改造的机会,我们把老祖太您和您仙逝的后代都请回到你大儿子后裔居住地赵家塆。那天,我恰好回中学母校讲课在家,有幸参与整个迁坟的全过程。
老祖太的坟茔在山坡最上端,其后裔依次向下延伸排列(这大概也算作祖宗昭穆神位),颇为壮观。罗盘几经调整,最终整体墓园方向朝西,说是有利于后人繁盛、兴旺。其实我知道,那是老祖太您选的方向,因为那个方向的远处有老祖太做梦都想回去看看但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实现的光山老塆。
今年3月29日,我从济南奔赴新县,与从溧水来的几位兄弟会合参加祭祖大典。我们先给老祖太老塆深深磕了三个头,然后郑重取回三抔黄土随车带回千里之外的溧水。清明节,我和兄弟们将那黄土轻轻地撒在老祖太墓上……
老塆,一个山沟沟里的小平地,一个生活在此不足惜远离断舍不得的地方。若现在有人问我的老塆在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在江苏溧水,在河南新县苏河镇返堂洼,在罗氏、黄氏、我奶奶、我妈妈几代母亲的言行中,在我心灵深处,更在那厚厚的吴氏家谱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