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周刊】考古队长和白鹿原上的霸陵
◎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郑芷南 许畅
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在北京召开了一场线上会议。会上，公布了一项重要考古成果：陕西省西安市白鹿原江村大墓即为汉文帝霸陵。此前，霸陵所在地被认为是位于江村大墓北部的凤凰嘴。至此，延续数百年的谬误得到纠正。
随着霸陵位置的确认，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汉陵考古队队长马永嬴最近要频繁面对媒体的采访，他的嗓子已经变得沙哑。作为本次霸陵考古工作的主持者，他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霸陵位置的确认与考古工作的开展，“弥补了考古学研究中，西汉帝陵制度发展演变的一个关键环节”。
马永嬴对记者说，目前，霸陵的出土物主要是陶俑、陶器，铜器、铁器比较少，符合汉文帝生前简朴的主张。霸陵出土物普遍造型较小，冥器化特征显著。眼下，“霸陵考古工作主要以考古勘探为主，一般情况下尽量少发掘。”
汉文帝霸陵位置的确认，弥补了此前西汉帝陵制度研究的空缺 （据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薄葬还是厚葬
汉文帝刘恒为西汉的第三位皇帝，汉高祖刘邦的第四子，汉惠帝刘盈的异母弟，母亲为薄姬。汉文帝在位23年，力行简朴，广施仁政，是举世公认的一代明君，被后世尊为汉代盛世“文景之治”的第一位开创者。
《史记·孝文本纪》记载，公元前196年，刘邦平息陈豨叛乱后，“定代地”（今山西、河北部分地区），立刘恒为代王。公元前180年，“诸吕之乱”爆发，“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人平息叛乱后，商议决定拥立当时的代王刘恒为帝。这一年，刘恒从代地出发抵达长安，“遂即天子位。”
汉文帝在位期间，相继废除了连坐、肉刑。他重视农业发展，认为“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同时轻徭薄赋。生活上，他倡导简朴，身体力行，“上常衣绨衣”。对于其宠爱的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司马迁对汉文帝的评价总结说：“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
在“事死如事生”，厚葬成风的汉代，汉文帝是率先提出薄葬的皇帝。《史记》记载，汉文帝生前表明，其死后陵墓建设一切从简，不铺张，不立坟，“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他在遗诏中强调，其死后所葬之处依山为陵，拒绝厚葬，“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
历代以来，有关汉文帝霸陵是否真的实行了薄葬，一直存在争议。史籍记载，霸陵曾几次遭到盗掘，其中，记载中最早的一起发生于汉武帝时期。《史记·酷吏列传》记载，“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因为霸陵中随葬的钱币曾遭到偷盗，时任丞相的严青翟曾主动谢罪。
又如《晋书》卷五记载，西晋建兴三年（公元315年），“六月，盗发汉霸、杜二陵及薄太后陵，太后面如生，得金玉彩帛不可胜记。”《晋书·索綝传》记载，西晋愍帝司马邺曾就此事问将军索綝，“汉陵中物何乃多邪？”索綝回答说，是因为“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并且把天下贡赋的三分之一拿来修帝陵。至于汉文帝的霸陵、汉宣帝的杜陵，索綝认为，“此二陵是俭者耳，亦百世之诫也。”
据悉，考古人员在霸陵墓室周围发现了110多座外藏坑，在已经发掘的8个外藏坑中，陆续出土了陶俑、铜印、铜车马器及铁器、陶器等1500余件，以及刻有“中司空印”“车府”“府印”“仓印”等铭文的铜官印。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汉陵考古队队长马永嬴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目前，霸陵出土的主要是陶俑、陶器，铜器、铁器不是很多，“体型非常小，都是冥器化的非常小的东西”，“目前来看，整体还是很简朴，比较符合汉文帝生前要求薄葬的情况。”
目前，霸陵考古出土物多为陶俑、陶器 （据央视新闻）
陵址谜团破解
以位置区分，坐落在黄土台塬上的西汉帝陵可以分为两大陵区。其一为咸阳原南侧，比较集中地汇集了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武帝的茂陵等帝陵，其二为白鹿原上的霸陵与杜东原上的杜陵。
关于汉文帝霸陵的建设位置，司马迁在《史记》中并没有写。东汉时期，班固在其撰写的《汉书》中提到一句，“霸陵，故芷阳，文帝更名。”后来，北魏郦道元在其著作《水经注》中写道：“霸者，水上地名也。古曰滋水矣。秦穆公霸世，更名滋水为霸水，以显霸功……霸水又左合浐水，历白鹿原东，即霸川之西故芷阳矣。《史记》秦襄王葬芷阳者是也，谓之霸上。汉文帝葬其上，谓之霸陵……在长安东南三十里。”
郦道元指出，汉文帝的霸陵位于有“霸、浐”二水流经两侧的白鹿原之上。但他并未进一步说明霸陵位置的具体所在。由于汉文帝霸陵不立坟，“依山为陵”，加上文献记载的缺失，导致后世之人始终无法明确，霸陵的位置到底在哪。
到了元代，有一个叫骆天骧的文人，编写了一本叫《类编长安志》的书。他在书中明确提到，此前位置成谜的汉文帝霸陵，“在京兆通化门东四十里，白鹿原北凤凰嘴下。”从外观上，凤凰嘴的山形确实很像金字塔型的帝陵封土。
清代雍正年间纂修的《陕西通志》记载，骆天骧“字飞卿，长安人。博涉群书，游心翰墨，乐道丘园，不求闻达。”后来，人们普遍接受了这位热衷隐居的长安本地人的说法，认为霸陵就在白鹿原北部的凤凰嘴。清乾隆年间，陕西巡抚毕沅在此处题写了“汉文帝霸陵”立碑。
2001年，位于白鹿原上的江村东侧一处大型墓葬被盗，从而引起了考古专家的关注。后来，学界将该墓称为江村大墓。经过考古调查，江村大墓地表没有封土，墓的建造呈“亞”字形，此为西汉帝、后陵墓常见的专用形制。“其他嫔妃姬妾、贵族大臣的墓葬规制则一般是‘甲’字形墓葬（个别为“中”字形）。”马永嬴说。
据公开资料，江村大墓往东约800米处为汉文帝窦皇后陵，往西南2000米左右为汉文帝生母薄太后的南陵，往北距离凤凰嘴约2100米左右。周围地势比较平坦，多为农家田地。2015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杨武站、曹龙在《考古》发表了《汉霸陵帝陵的墓葬形制探讨》一文，文章围绕江村大墓的位置、规模、设施，曾推测该墓为霸陵。
马永嬴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古调查，考古人员没有在凤凰嘴发现任何墓葬遗迹。“江村大墓考古勘探工作进行得很早。因为出现了盗墓的现象，2017年开始对江村大墓做出了进一步的考古发掘。”马永嬴说：“当时发掘了几个外藏坑，对后来的结论起了很大的作用，提供了一些文物证据。”
2021年12月14日上午，国家文物局在北京召开线上会议，会上公布了位于白鹿原的江村大墓即为汉文帝霸陵。这意味着，霸陵位置得到了科学层面的确认，数百年来“霸陵在哪儿”的谜团最终被解开。
马永嬴在霸陵考古现场调查（左一） (据陕西都市快报）
为什么建在白鹿原
2011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焦南峰、马永嬴在《西汉帝陵选址研究》中提到，汉文帝霸陵、窦皇后陵、薄太后南陵所在的白鹿原，南北长约25公里，东西宽6-10公里，海拔600-780米，最高达803.9米。马永嬴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霸陵位于白鹿原的西端。白鹿原的海拔还是相对较高的，比西安市高出不少。”
既然汉高祖、汉惠帝的帝陵均葬于咸阳原，汉文帝为何要在白鹿原建霸陵？2021年2月，马永嬴在《汉文帝霸陵选址研究》一文中认为，“汉文帝霸陵选址白鹿原主要原因有三：其一，解决薄太后的丧葬礼仪问题；其二，政治需要，即扼守交通要道，防御东方诸侯；其三，文帝个人情感因素的影响。”
马永嬴指出，薄太后按理说应当与刘邦葬在一起，“然而，吕后此前已作为正妻与高祖合葬，长陵不可能出现2座皇后陵墓，薄氏欲葬长陵，只能以嫔妃的身份祔葬。这样，其墓葬规制将大大降低。”显然，从汉文帝的角度来说，“仅从情感上来讲，文帝都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于是，“离开咸阳原祖陵区，另择新址”或成为汉文帝权衡下的选择，由此，其母薄氏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距离霸陵不远处，“以皇太后之礼营建陵墓”。
有学者认为，西汉帝陵选择建在咸阳原上，除了风水因素，还有把守交通要道，防御匈奴保卫长安的目的。汉文帝建霸陵于白鹿原，可能也有这一方面的考量。
此外，马永嬴认为，影响汉文帝建帝陵于白鹿原的个人情感因素中，一是因为母亲薄氏不受宠，其本人与刘邦的父子关系也并不亲密，二是汉文帝对于封地代地的“眷恋之情”。《史记》中记载，汉文帝曾到过霸陵，慎夫人一同前往，“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
霸陵考古现场之一（据陕西都市快报）
弥补了考古空缺
对于从事汉陵考古工作几十年的马永嬴来说，霸陵考古的推进，“是一个很大的考古成果。对于整个考古学研究来说，有重要的意义。”
马永嬴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文、景时期，是西汉社会转型的时期，国家管理制度、政治思想等都在发生转变。比如西汉前期采用黄老之术，到后来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相应的，帝陵制度也会发生变化。但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霸陵，在学术研究上就缺了一块。确定霸陵的位置后，通过弄清陵园的形制，也便弥补了考古学研究中，西汉帝陵制度发展演变的一个关键环节。”
“霸陵墓室边长约72米、深30多米，平面为“亞”字形”，规模上基本与其他西汉帝陵相似。马永嬴说：“汉文帝和窦皇后夫妻俩葬于同一陵区”，“汉代帝、后的合葬，常见的是‘同茔异穴’，即一般不埋在一个墓穴里，但位于同一个陵区。”考古情况显示，在霸陵和窦皇后陵的外围，考古人员发现了东西约1200米，南北约860米的长方形夯土围墙遗址，恰好将霸陵与窦皇后陵围了起来。
作为最后一个确认位置的西汉帝陵，通过考古勘探发现，霸陵“首次出现了双重陵园”。马永嬴对记者说，“他（汉文帝）的父亲和兄长（汉高祖和汉惠帝）陵墓，都是只有一个大的陵园把皇帝和皇后的陵圈在里面。到霸陵的时候，就出现了在一个大的陵园里面，皇帝和皇后还分别有一个小的陵园。此外，还出现了围绕帝陵的象征官署机构的外藏坑，以帝陵为中心，呈向心式布局。”记者了解到，霸陵的陵园布局，基本成为西汉中晚期帝陵建造设计中经常采用的形制。
“现在主要工作还是考古勘探。一般情况下尽量少发掘。”马永嬴向记者透露，接下来，“会继续做好我们的工作，然后把相关进展尽快向社会公布。”“霸陵作为一座帝陵，是宝贵的文化遗产。现在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做好保护，不能再使它遭到破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