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郑芷南 郑晓彤
“敲左边……敲右边……两只手交替敲鼓。”一节鼓乐课后,23岁的丛娅茹嘴唇干裂,嗓音沙哑。
4月,2022世界孤独症日数字医疗展望峰会在北京举行,会上发布了《2021年度儿童发展障碍康复行业蓝皮书》(下文简称《蓝皮书》)。《蓝皮书》指出,目前儿童康复教育存在30万人才缺口,对专业康复师的需求极大。
“让这里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一样能健康成长”,是丛娅茹的工作信条。
丛娅茹是一名儿童康复治疗师,工作内容是为智力障碍、自闭倾向、脑瘫等小儿常见病提供康复治疗。记录孩子们点滴的进步,助力特殊孩子们“重获新生”,丛娅茹和她的同事们日复一日地在帮助孩子们康复中度过,他们在走自己的路,也渴望被看到。
儿童康复的治疗师分为三个专业∶物理治疗、作业治疗、言语治疗。
昼夜接力
清晨6点,闹钟准时响起,丛娅茹“开机”了。
简单洗漱,再三检查教具和资料后,她便赶往医院,进行一日的工作交接。然而作为一名新手“儿童康复治疗师”,丛娅茹要做得远不止这些。
一场接力,开始于7点50分的感觉统合训练室。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丛娅茹站在门口,逐一从各位家长手中接过孩子,询问状况,清点人数,观察每个孩子的情绪,再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进行后续的训练活动。
丛娅茹觉得,孩子们的状态直接关乎接下来课上的训练效果,“这里的孩子除了自闭症、孤独症、唐氏综合征,还有一些脑损伤等行动不便的孩子,所以我会习惯性地在门口接他们,顺便问问孩子在家的表现。”
手推车、扭扭车、滑板、秋千、呼啦圈、转筒……训练室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活动器材和运动器具。“普通小孩可能会觉得这里更像一个迷你版的游乐园,但这里的孩子们却需要我们慢慢引导,慢慢调动。有些孩子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也提不起兴趣。”丛娅茹告诉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为了让孩子们保持热度和兴趣,作为感觉统合训练的康复治疗师,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地将器械搭配组合出更多玩法,让孩子有更多兴趣和可能,“前提是不能太难,得让孩子们能接受。”
从扶着走路蹒跚的孩子模拟上下台阶,到护在玩斜坡滑板的孩子身侧,再到时不时地小跑着去安抚突然哭闹起来的孩子,一节大课的时间,丛娅茹一直守护在孩子们身旁,生怕出问题。“课前不敢多喝水,课中渴了也难抽身去喝水,有的时候嘴唇都干裂流血了。”
然而,感觉统合训练不过只是康复治疗的一个缩影。家长将孩子交付给康复治疗师,结课后康复治疗师将孩子送至家长手中,家长再带孩子进行下一节课,这场接力中,寒来暑往,康复治疗师们一日不得停歇,“我们和家长有着一样的担心:不持续的康复治疗会让孩子们的康复治疗效果大打折扣。”
“考虑不全面,担忧多,顾虑也多,这可能是新手特有的烦恼。”丛娅茹发现,学习康复治疗、做康复治疗和成为儿童康复治疗师,是完全不同的三件事。
儿童康复治疗师会对患儿们进行定期的康复评估,辅佐后续康复治疗计划的制定
儿童康复治疗师在对一个SMA(即脊髓性肌萎缩症)患儿进行坐位平衡能力的评估
穿袜子要学半个月
“我学的就是康复,本身又比较喜欢孩子,当时就觉得以后工作起来应该也不会太困难。”但自实习以来,丛娅茹就发现这并不是件简单的工作。
儿童康复科室里接诊的绝大多数患者都是情况比较特殊的孩子,“从0岁至18岁,各年龄段的都有。”
一步两步,学会爬行;咿咿呀呀,学着说话……这些正常孩子几个月到一两岁就可以掌握的事情,而对特教儿童而言,可能需要两年、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他们往往要花费多于常人很多倍的时间去学习、掌握这些普通、简单的本能。
重复且有耐心,便是康复治疗师们所需要迈过的第一个坎。
“我常说一句话,做儿童康复治疗并非一日之功,不能着急也急不得。”济南医院特殊儿童康复中心主任李爱华告诉记者,作为“医教结合”的典型科室,儿童康复科的康复治疗师们有着更加艰巨的任务和使命,而第一步就是日复一日地坚持。
一个穿袜子的动作,普通孩子接受几次反复的实践后,可能就成功领悟,但对特殊孩子而言,将袜筒对准脚丫这第一步就是个难题。
丛娅茹告诉记者,她的一位患儿,此前经过了长达半个多月的穿袜子训练,即将袜子套入模拟人脚的椅子腿。因为有些孩子难以屈膝或难以对准脚部,在这项训练中,为了降低难度,椅子腿便成了脚的替代物。“经过近半个月的重复训练,基本上都掌握了。但赶上中秋,放了三天假,回来之后孩子都忘了,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我着急也没办法,只能从头再教。”
对于脑瘫患儿而言,进行侧位行走的康复训练是极其困难的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
“快跟老师说再见。”
“老……师……再……见……”
“明天见。”
下午五点半,最后一节康复治疗课结束。
几层楼的不同教室里,孩子们向从亚茹和她的同事们告别,长廊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老师再见”。
老师,在这里是代名词。“有时候也挺无奈的,但是被当作特教老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济南医院从业十余年的专职儿童康复治疗师倪燕告诉记者,很多时候,作为儿童康复治疗师意味着被遗忘,“我们既不是医生,又不是护士,被叫做特教老师吧,还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对于我们自己而言,康复治疗师这个身份的存在感可能并没有那么强。”
7月,我国人社部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2022年版)》(公示稿),其中,康复从业者从2015年版《大典》的医疗卫生技术人员调整为健康、体育和休闲服务人员。在二级分类上,康复治疗师和康复辅助技术咨询师被划为康复矫正服务人员,呼吸治疗师也被划为医疗辅助服务人员。
“从医护工作者直接转型成了服务人员,我有点难以接受。”29岁的李舟从事儿童康复治疗4年,他告诉记者,在看到这份公示的职业分类时,他和不少业内的同行都表示不解,“我们的康复治疗师群里好多人都觉得我们的职业被‘误解’,它远比服务行业需要更多的专业和经验。”
困难固然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一批又一批的儿童康复治疗师由幕后走向台前。
“我们对于这个行业还是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它在一个上升的过程中,迈过这个坎,它会发展得更好。”倪燕说,从业数年来,尽管面临着诸多问题,但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新生”,让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男康复治疗师的职业尴尬
“在我们这儿,男康复治疗师也会给小婴儿换尿布、冲奶粉、拍奶嗝,从帮着孩子喂饭到安抚入睡,十八般武艺几乎样样精通。”济南医院特殊儿童康复中心里,忙碌着的倪燕告诉记者,从参与制定康复治疗计划,到进行康复治疗,再到后期康复效果评定,康复治疗师们参与到了患者到院康复治疗的各个环节和时段,“可以说,我们是跟患者接触最多的人。”
同样是康复专业科班出身的李舟,毕业后就进入了老家邻市的市立医院。“我几乎从来不跟家里人说,我在做什么,他们只知道我在医院里工作,是医护工作者。”
具体工作不详,是29岁的李舟给家人的印象。“我总不能跟家里人说,我做的康复治疗师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就是一个独立出来的身份吧。”李舟坦言,作为一名男性儿童康复治疗师,在工作和生活中确实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地方。
“工作中,往往家长更信赖女性康复治疗师,觉得女性更细心、更认真;生活中,每每跟朋友说起来,他们总会好奇地问,‘儿童康复治疗师就是护工吗?具体做什么?照看孩子吗?’我又能怎么解释呢,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懂,慢慢地我干脆闭口不谈了。”在李舟看来,儿童康复治疗师这个职业让不少从业者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儿童言语康复治疗师会让患儿对如图所示的物体进行识别、分辨并命名
一起走一条艰难的路
然而,尴尬的身份并非儿童康复治疗师群体们面临的唯一问题。
“我们工作强度还是挺大的,但收入并不乐观。”一位从业人员告诉记者,在二线城市三甲医院就职的她,每月收入4500余元,“每天工作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回家都快晚上12点了,生活压力比较大。”
小城市儿童康复治疗发展不健全,康复治疗师就业难,而大城市人才需求缺口大,专业对口人员则面临竞争激烈的问题,从娅茹说,“可以理解为地区间职业发展不平衡。”
“对于我们家长而言,儿童康复治疗师能帮助我们的孩子进行更好、更专业的康复治疗,效果也显而易见,我们还是很认可的。”脑瘫患儿琪琪的妈妈表示,自己的孩子在儿童康复治疗科室已经进行了为期六年的康复治疗,如今琪琪已经能进行基础的生活自理,“我跟孩子的儿童康复治疗师关系也很不错,每天也会交流孩子的情况,可以说,没她的帮助,我们这六年会走得很难。”
而在倪燕看来,更大的难题还体现在与患者家属的交流中。
“尤其是初次来进行康复治疗的患儿,家长在旁陪同,如果孩子出现哭闹的现象,家长会立刻叫停,觉得我们不专业,不负责任,从而会叫停康复治疗,甚至会对我们产生一些不良情绪。”倪燕回忆,曾经一个宝妈带着六个多月的孩子来进行康复治疗,孩子一哭闹,妈妈就着急地抱过孩子边拍边哄,“反复了三次,她就抱着孩子走了,说孩子太小了,做不了康复,等再大一点再来。我当时就挺痛心的,如果错过了最佳的康复治疗时期,影响的可能是孩子的一生。”
倪燕告诉记者,很多孩子在进行康复治疗时,难免会产生一定不适感,“这是正常现象,我们所有的康复治疗都是从专业角度出发,也充分考量了孩子的情况。如果孩子哭闹确实不在可控范围内,我们会及时叫停康复治疗,及时安抚。”
“儿童康复治疗仍处于一个发展的阶段,对于康复治疗师而言,自然也就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这是条怎么走都很任重道远的路。”李爱华说。
多感官教室内视听互动训练系统、互动嗅觉等系统设备的应用,为感官失调儿童接触外界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感觉统合训练室内有各种活动器材
希望被看见
“来,扶着我的手,慢慢走。”
“小小真棒,再往前走一步。”
……
9月30日上午10时,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倪燕正双手扶着一个小姑娘蹒跚前进,“别看她有些磕磕绊绊,但她现在能站直身板,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倪燕说。
小小,康复历程近10年。出生不久后,小小因一次意外就医,被医生诊断为脑性瘫痪,一家人奔走多地,四处求医,得到的却始终是同样的答案。
“一开始,我们拿到的诊断是她可能要终身卧床了。当时,她的姿势特别扭曲,躺都不能躺平,头部后仰,肩部后伸,上肢上举,呈现双上肢对称性屈曲姿势困难。”倪燕回忆,初次见到小小的时候,她既心疼又心惊,“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么大的罪,她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啊。”
对于小小而言,康复治疗中的拉伸矫正是个痛苦不堪的过程。“除了痛感,更多可能是拉伸后张力的那种不适感。”倪燕说,看着孩子大声哭闹和激烈的反应,她也时常流泪,但从专业的角度出发,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越过的过程,“从医学角度出发,越早干预,康复的概率也越大,如果在这个时候,因为不忍心,可能耽误了孩子的未来。”
从基础的运动康复治疗、语言康复治疗到中医疗法、物理疗法,从心肌群训练、下肢力量训练到姿势转换训练、平衡训练、步行步态训练……经过近10年的康复治疗,如今12岁的小小各项体征得到明显改善,甚至可以在辅助下行走、进食。
“这对我而言,是一份不可言说的鼓舞。小小刚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对她不抱希望了,但家人没有放弃她,我们也没放弃她,通过科学的康复治疗,她摆脱了终身卧床,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所在,是我们这份职业的意义所在。”倪燕说着,泪光有些闪烁。
康复治疗师们重复着儿童康复治疗的各项工作,辅助了一个又一个患儿的“新生”。“其实我们还是挺希望有一天,我们的职业能被更多人知道,被更多人看到。”李舟说,这是他和他同事们的共同期盼。
“目前,全国范围内,各大医院都在大力发展康复科。像一些专注于儿童康复的医院也在组建自己的儿童康复力量,儿童康复治疗师这个队伍也在越来越庞大。”李爱华告诉记者,年轻力量的加入,也给儿童康复领域带来了更多生机和活力,“不能否认,整个行业正在趋于一种蓬勃的发展态势,前景向好,不过这还需要全行业共同努力。”(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