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周刊】女帅男兵
【编者按】
体校，一个源自前苏联，在国内诞生于1950年代的事物，正在渐渐脱离大众的集体认知。以至于当它出现在诸如“中国男篮是否应该开启归化之路”的讨论中时，大多数人对体校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举国体制毛细血管级别的职能机构，为国家队培养后备人才。可实际上，在经过了数十年的漫长衍化之后，事情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时至今日，体校的存在已不仅仅是向上供给储备人才，更重要的，它还要把国家的优质体育资源下沉到民间。在庙堂和江湖之间充当枢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体育教育资源分配的社会问题。为了能将这幅图景展示在你面前，我们探访了一位正在把村里的“问题少年”们培养进985大学的“最美篮球女帅”——王菲。
王菲（前排左五）带领球队在今年省运会上获男子甲组第三的成绩（受访者供图）
想通过互联网准确定位到王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词“王菲”，你大概率会得到一位歌坛天后的简介；为这个关键词添加一个“篮球”的限定，你大概率会得到一位男篮名宿的生平。只有再为这个关键词添加“最美篮球女帅”的限定，你才会找到她——山东潍坊市体育运动学校篮球教练王菲。
在世俗的眼中，“女帅男兵”这样充满猎奇色彩的概念，是互联网传播的“杀手锏”，也是王菲第一次走进公众视野的原因。
在9月结束的第25届山东省运动会中，王菲同时担任甲组、乙组和三人篮球三支男篮队伍的主帅。她在场边英姿飒爽的瞬间，成了媒体竞相捕捉的画面。关于王菲“最美篮球女帅”的话题一下子就火了起来。
可实际上，王菲真正的杀手锏并不是“最美女帅”，而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很多人并不知道，2022年通过清华大学加盟CBA的新科状元王岚嵚，2021年通过山东科技大学进入天津队的谢立石，目前效力于山东队的陈培东，以及如今征战NBL联赛的李祥波、罗毅、牛保平、牛保顺都是王菲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
更令人称奇的是，迄今为止，王菲带了四届山东省运动会，在取得多项球队荣誉的同时，经她培养的球员没有上不了大学的，最差都是上了大专。
“这是我的‘杀手锏’。”王菲说，“当然，不可能每个孩子都成为王岚嵚、陈培东（最终走上职业道路），但只要你的孩子在我这里正儿八经练上几年，将来就不用为上学发愁。特别是对于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我这里有特别的吸引力。”
◎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马宏观
省运会期间，王菲在赛区过生日（受访者供图）
伯乐
时光倒流回13年前，彼时的王岚嵚才上小学五年级。
那个时候，打篮球上清华，成为CBA选秀状元，对王岚嵚和他的家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那个时候个子很矮，才不到一米三。”王岚嵚的母亲侯美香回忆说，“奎文区的小学生篮球联赛，他都因为个子小捞不着上场（机会）。直到小学五年级，他才有机会参加。”
侯美香所说的小学生篮球联赛，是当地最基层的青少年篮球联赛之一。而这项赛事最终成为了王岚嵚篮球生涯的转折点。因为该项赛事，同时也是王菲考察选材的工作内容。
在比赛现场，王菲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并不起眼”的孩子。
按照大众认知的人才选拔标准，当时身体条件并不出众的王岚嵚并不合格。然而对于青少年篮球的培养，王菲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所谓的“通过基本功来测试孩子”的说法，在王菲看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在山东，潍坊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级市，篮球人才跟济南、青岛这样的大城市没法比。那些进入体校的孩子，大多出自农村，篮球零基础，教练员要付出更多的心血。”
更多的时候，王菲就是“看”，看孩子的面相、体态，看他的精神头和跑跳能力。
少年时代的王岚嵚在球场上展现出的拼劲儿和灵性打动了王菲。“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跟着王导练球了，每个周末都去，上完小学就进了潍坊体校。”王岚嵚说，“我前后跟着王导练了五六年，她是我的启蒙教练。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多年以后，王岚嵚依然对一个小细节记忆犹新。“因为不停地在训练场上喊话，那几年王导的嗓子一直是沙哑的。我当时小，还以为她的嗓子就是那样。后来长大了，才明白过来，她对我们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很负责任。”
在最基层做教练，嗓子不仅要用在训练场上。
每进入一个省运会周期，王菲就要跑遍潍坊的12个县市区，遍访每个中小学篮球赛事。而随着CUBA、耐高的如火如荼，影响力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好苗子都更希望进入普通中学读书。相比之下，体校在招生方面越来越没有优势可言，这进一步加大了王菲的工作难度。对于有可塑性的孩子，王菲只能不停地做家长的工作，用自己的热忱打动对方，直到家长松口为止。
这显然不是一份轻松的差事，但王菲却干得甘之如饴。
王菲最初接到这份工作是在2008年，时年27岁的王菲刚刚退役。她的球员生涯一直在山东队度过，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在济南。退役之后，王菲原本可以在济南找到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可最终她还是选择成为一名篮球的基层教练。因为“我是真的离不开篮球。”王菲说，“潍坊给了一个很好的平台，所以没怎么犹豫就过去了。”
王菲说这番话时，语气轻松且干脆。但从济南到潍坊有200公里，明眼人都明白，为了这项事业，王菲会放弃什么，又会面临怎样的挑战。“（这距离）不算近，但我觉得不叫事儿。”王菲说，成为教练跟队里的几十个孩子相处了一阵子，她就对济南没有那么眷恋了，“只要能天天带队，看着孩子们慢慢成长，那种成就感是别人没法体会的，比什么都强。”
满满的成就感来自于十五年如一日的付出
反哺
由于多种多样的原因，当代人对于体校的理解更多地停留在“体”的层面。而实际上，王菲的日常工作，不仅要把“体”的部分做好，还要花更多的心血在“校”的层面上。
潍坊市重点竞技体育学校是住宿制学校，王菲要跟队员们朝夕相处四年的时间。这样的培养周期，恰好与普通学校的升学周期吻合。所以每届省运会结束，甲组（高年龄组）和乙组（低年龄组）的孩子，都会面临重大的人生选择。同时，这四年又恰逢青少年人生观、价值观养成的关键时期，所以王菲的一举一动，对孩子们的影响非常大。
“一般来说，体校的孩子学习成绩都不算好。如果学习好的话，他就不到我这里来了。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教孩子们打球，让他们通过篮球特长上学或者打专业，将来有个出路；二是教给他们如何做人，要有礼貌，懂规矩，将来走向社会的话，必须充满正能量。”说到这里，王菲明显提高了音量。
中国篮球1994黄金一代球员、山东篮球名宿纪民尚，这几年一直关注山东篮球青训建设，在他看来，基层体校拯救了很多孩子，一些所谓的“问题少年”到了体校之后走上了正路。以潍坊体校为例，队员们大部分来自农村，父母不知道怎么培养他们，如果不来体校的话，很多孩子可能上完初中就外出打工了。
王菲清晰地记得，有一位学生来自外地。父母到潍坊打工，没时间管孩子，就把他送到了潍坊体校。考虑到孩子的家境不好，学校把他作为了资助对象。这孩子后来凭借篮球特长上了潍坊一中，最终考取了比较理想的大学。
对于球队中的贫困生，学校会给他们适当的补助，王菲也会通过自己的渠道，私下里送给他们运动服、鞋子，“孩子们都是十几岁的年龄，特别敏感，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的隐私，篮球队四五十个人，只有我知道谁是贫困生，都是家长跟我单线联系，我会对他进行适当的照顾，但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不能让其他队员觉察出异样，要考虑到他的自尊心。”
让王菲欣慰的是，从潍坊体校走出去的队员，不少人都有很好的发展。山东农大的王明浩、山东科大的谢立石、中国海大的李肖宇都拿过CUBA山东赛区的MVP，清华大学的王岚嵚更不用说了，他是CUBA全国总决赛MVP。
王菲的言传身教，无时无刻不在影响队员。潍坊男篮也因此有了师兄弟之间的血脉传承。
8月6日，潍坊男篮乙组出征省运会前夕，王岚嵚、李肖宇等人以师兄的身份回到母校，为师弟们做了战前动员。王菲很高兴，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不管他们到了哪儿，不管发展得如何，都不会忘记母校，不会忘记我这位基层教练，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大的认可。”
之前还有一次，有个队员的父亲出了车祸，王菲组织队员们捐款，包括那些已经毕业的孩子，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都主动进行了捐助。这件事让王菲很感动，也很高兴，“那些已经毕业的队员，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孩子，但这是他们的师弟，他们捐款的积极性都很高。只要是潍坊男篮出去的，都是一家人，这是一种传承！”
女帅
任何一个正规的比赛，冠军都不是那么好拿的。
对于众多基层教练来说，省运会冠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有些教练干了一辈子，都没摸到冠军的边儿。然而，从2008年初入教练之门，到2014年拿到省运会冠军，王菲只用了6年时间。
那次夺冠，她证明了自己，也打消了业内同行的质疑。
在王菲成为球队主帅之前，山东各个地市的体校男篮，都是清一色男性教练。她在不经意间闯入了这个圈子，别人在潜意识里把她视为“异类”，没人把她当“自己人”。每逢全省范围内的重大赛事，教练们到了一起，私下里免不了小酌两杯，加深一下感情，可是那种场合，没有人叫她参加。
就性格来讲，王菲不是那种“女汉子”，不是特别擅长交际，在酒桌上也耍不开。别人不叫她，她也不主动往前凑。
王菲的母亲吴秀兰，曾是济南军区女篮的主力中锋，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再了解不过，“我经常跟她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只要你平时练到了，自然就有相应的成绩。对于一名教练员来说，敬业和勤奋是最重要的品格，而不是球场之外的东西。”
时至今日，王菲已是一名资深教练，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各方认可，聚餐的时候，再也不会被同行遗忘，同时也赢得了裁判的尊重。这一切，是她用默默付出换来的。
当然，她还是15年前的王菲，待人接物的方式一点都没变，她还是不会喝酒，也不擅长应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球队。但凡有点空闲时间，她也会看看哪个队员有空，一起聊聊天，做做思想工作。
在山东的篮球圈子里，王菲之所以独树一帜，不仅是因为她是唯一带男队的女教练，更因为她柔情似水的性格。
不管哪个层级的教练员，都会面临不同的压力，即便带队风格迥异，脾气都差不多。在省运会赛场，经常见到教练员疾风骤雨狠批队员的场景，那叫一个霸气十足。在陈培东看来，王菲不是那种类型的教练。
“她是一名可以让队员在场上尽情发挥的教练，会经常跟队员进行交流，听取队员的意见，在她手底下打球是比较放松的，”陈培东说，“但是，她不是一味充当‘老好人’，当队员犯了错误，她也很严厉。现在来看，女教练带男队是很不容易的，我那时候小，体会不到。”
今年省运会甲组半决赛，潍坊在第四节一度领先15分，最终遭遇了大逆转，以5分之差负于青岛。潍坊核心后卫赵江烽连续吃到两次技术犯规被罚下，成为了比赛的转折点。王菲的丈夫当时就在场边观战，“我当时气得不行，心率瞬间就到了120，王菲倒是很平静，简单跟裁判交流了几句，就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安慰被罚下的队员。”
王菲说：“比赛时骂队员有什么用？他失误了不要紧，没必要叨叨个不停，只要平时练到了，比赛的时候根本不用多说，如果平时练不到，说再多也没用。只要沉着冷静，比赛就会有翻盘的机会。”
王菲担心小赵的情绪受到影响，比赛结束后，专门跟他聊了聊，算是心理疏导吧，毕竟后面还有三四名决赛呢。她这么做，并不仅仅是因为小赵是主力，换做其他队员，她也会在合适的时机把思想工作做到位。
“我不会偏向哪一个队员，绝对不会给主力特别的关照。相反，对那些替补队员，我的鼓励可能会更多。我的观念是：现在打不上球的，未来的发展不一定就比主力差。没错，他是个替补，但是他没做错什么，他打球的能力不行，不代表将来做其他事情不行。”王菲说。
尾声
如今，山东省第25届运动会已经结束，这帮与她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孩子，就要奔赴人生的下一站。有些人可能会在更高的职业舞台上大放异彩，也有一些人会进入高校，攀爬下一座人生高峰。
而王菲，又将重复四年一次的规定动作：广泛选材，精心培育，四年之后，倾听花开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