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山里的老人,一辈子清苦,耄耋之年,早见过大风大浪,看开了生死。只是这一辈子,除了身份证上的证件照,也许没能再留下一张清晰照片给后人。“遗照”,于他们来说,是一张被忽视的“存在过证明”,这些老人们不怕忌讳,笑意盈盈接受一位陕西姑娘千里迢迢送来的“特别关怀”。
这位姑娘名为杨鑫,是当地报社的一位摄影记者,也是一名公益人士。四年间,她和团队为两千余位老人拍了遗照,记录他们生命暮年的一瞬间。这些年间,有的老人已经用上了这张照片,还有的老人小心翼翼将它们用布包着,直到自己离开。
◎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孙倩
老人拿着自己的照片很高兴
老人并不忌讳
金框,红底,老人的笑容被捕捉在一张12寸的照片里。
这不是一张传统意义的相片,它存在的意义与“死亡”这个字眼息息相关,它是遗照,是漫长岁月后,还能表明自己来过的“证据”。
杨鑫想到给老人拍遗照,是在2017年,她做公益时,在一位低保户家里,看到了一位七旬老人,老人住在一个小土房中,家门正对着的,是一张四方的桌子,桌子上,一张A4纸大小的纸盒上写着“xxx之牌位”,旁边还有燃尽的香,只是没有照片。老人解释,“山里人,没事谁去照相啊?”她也记不清老伴的样子了。
的确,山高路远,老人行动不便,一年一年守在这里,从不主动照相,毕竟路途遥遥,还要花钱,他们舍不得。
但是,他们并非没动过这个心思。以前,村里有人开着面包车来过,说是“免费拍照”,不过“相框八十”。老人舍不得用框,就用十元钱打印了照片。
杨鑫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心是揪着的,一张破烂的纸张上,老人的头像被抠图安在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身上。即便如此,老人也舍不得扔掉,把这泛黄的纸小心地放进了柜子里。
传统观念里,“死亡”似乎一直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当杨鑫决定为老人拍遗照的时候,心也是忐忑的,不过老人们反而看得开,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容易接受。
第一次拍照,在2018年冬天,在一个离商洛二十多公里的村子里,杨鑫的拍照设施很简单,两块背景布,一张椅子,他们担心“忌讳”,怕没人来。但没想到,很快就有人来问,一传十十传百,那天,很多老人拍了照片。
一位老人正在看自己的照片
质朴的感谢
杨鑫很少用“遗照”来与老人沟通,只是说“老人像”或者“照片”。但老人心知肚明,反而互相打趣,“他们觉得,人走了,连个照片都没有才是件丢人的事,参加葬礼时也会呢喃,你看那谁,活了一辈子,连个照片都没有。”
他们对照片的要求并不高,杨鑫也会尽量保证老人的真实状态,有的人第一次拍照,难免紧张,但很快就在围观打闹中放松下来。杨鑫记得,经过同意,她为一位缺少眼睛的老人补充上了眼睛,当他拿到这张照片时,仅剩的那只眼里泛起了泪。
有时候,杨鑫会带着孩子下乡,她说这是一堂教育课。“村里的老人把我们当作孩子,有时会想,老人年纪那么大了,还这么对你,你咋能对老人不好呢。”
在一个村庄,杨鑫前前后后去了两三次,一位八十几岁的老人,患有白内障,眼睛看不见。“农村的房子是对开的木门,打开后阳光会照进黑黑的房子里,老人就坐在门口。”杨鑫回忆,虽然看不见,但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每次都笑着拉着自己说话,顺势把坐着的小凳子抽出来让给自己。
那种对陌生人的善意,让杨鑫感动,“他们有时候会拉着我说,这娃,让我咋感谢你嘛。”
他们倾家中所有的食物来感谢志愿者,那可能是儿女买的老式月饼,老人舍不得吃,用纸包着,油浸透了纸张;也可能是冬日里的核桃,老人无力采摘,就在树下捡,硬塞给这些孩子们;还可能是一块块舍不得放油的烙饼,那是老人的午饭,但看着志愿者没吃饭,老人就留着,等他们忙完。
“没有多余的话,他们只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杨鑫说,他们也会象征性地吃一些,老人就会很高兴,“他觉得我们没嫌弃他”。
有一次,老人们拿着照片散开了,一位老人喊着杨鑫说,“不知道咋感谢娃了,我给你们唱一段秦腔。”有些空旷的小广场上,老人声嘶力竭努力地唱了起来。
杨鑫正在拍照
生命的坚韧
在山里,生命的坚韧性常常令杨鑫惊叹,老人似乎从出生就在和“生存”作斗争,人生漫长,打他们记事起,就在打猪草、种地、喂牲畜,即便迟暮之年,也依旧没离开这片土地,“能干点就干点,别给子女添麻烦。”这些皮肤已如树皮般粗糙的老人会云淡风轻的来上这么一句。仿佛,在他们的生活里,人生本该如此。
每次去送照片,杨鑫会把照片挂上,让老人们来领。那年,一位老人看着自己的照片出神,他衣服脏兮兮的,很厚,头上戴着一顶棉线帽,整体感觉有点“油乎乎的”。杨鑫过去搭话,“叔,还不把照片好好拿回去,让娃们看看好不好看。”
一瞬间,老人流泪了,走到一边,杨鑫愣住了。村里的人告诉她,老人是五保户,无儿无女,杨鑫沉默了一下,去拍了拍老人身上的土,“咱是最苦的日子过来的,现在国家给咱吃好的穿好的,人活一辈子,多享几年福,照片拿回去,放在家里,摆着咱自己高兴。”老人笑了,呲着牙点了点头。自那以后,杨鑫很少再主动询问起老人的孩子。
那一次,杨鑫正在拍照,大家排队的时候,突然跑来一位老人,布鞋上和身上都是水泥点子,脸上也是。他说,自己在附近给人家和水泥修路,抽空跑来的,能不能让他先拍,同村的人紧忙让开。拍照很快,结束后,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匆匆走了。
杨鑫说,在山里,六十岁仍旧是家里的壮劳力,他们一出生就在忙碌,从怎么样吃饱到怎么样给孩子减轻负担,“也没觉得苦,就感觉人人都是这么过的,好像人生就是要这么走。”
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很少有老人是抗拒的,杨鑫今年遇到了一个。“老人可搞笑了,她远远地看着我们拍照。”有的人喊她来一起拍,“她一下子跳得很远,说我还小呢。”等照片洗出来,她站在一旁又露出遗憾的神情。
其实,村里的老人们也很孤独,孩子们在外为生计奔波,他们在家中等待孩子们的归来。杨鑫说,她看见过一个老人在家里和孩子视频,她诧异老人会使用智能手机,后来才知道,老人不会拨,只能等待子女打来,他去按下那个接听符号。
空闲下来,杨鑫会在短视频平台直播。那次,她在直播间里播放着老人们的照片,一位网友突然说,“那个是我妈妈!”网友告诉杨鑫,四年前,杨鑫拍照的时候,母亲精神状态还很好,照片里也是神清气爽的,没想到短短四年过去,父母日渐衰老,身体状况一日不日一日,面露病态,他遗憾不能时刻陪伴父母,但感谢杨鑫帮他记录下父母状态很好时候的样子。
生死轮回,衰老是人生躲避不过的路程,老人们就像蒲公英一样,在田野山坡,路边墙角,总能寻到他们坚韧的生命足迹,老人的人生还在继续,杨鑫和她的团队也在继续拍摄,她希望自己的相机,能为这些老人留下最后的尊严和体面。